韩宇 | 老工业城市的再生之路：洛厄尔的转型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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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工业城市的再生之路：

洛厄尔的转型路径

作者简介

韩宇，1972年生，辽宁新宾人，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中国美国史研究会副理事长，2012年入选教育部优秀人才支持计划，主要研究方向是美国城市史和区域史，曾先后在美国耶鲁大学、伊利诺伊大学、波兰华沙大学、天普大学和佐治亚州立大学访学，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三项、省部级项目两项，出版著作《美国高技术城市研究》，译著《林肯传》和《法国环境政策的形成》，在《历史研究》《世界历史》《史学理论研究》《美国研究》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多篇。

摘要：去工业化导致发达国家老工业城市人口普遍持续下滑，然而，洛厄尔经过多年的转型，人口数量已经与巅峰时期基本持平。产业结构多元化是洛厄尔转型的基本特征。多元化体现在从单一的制造业一统天下到高技术产业和服务业两翼齐飞，也体现在具体产业部门的多元化发展。洛厄尔的服务业转型过程创造性利用了工业遗产，说明工业遗产可以成为老工业城市重振经济的宝贵资源。洛厄尔的成功转型展示了中小型老工业城市的再生之路。

关键词：老工业城市；经济转型；洛厄尔

洛厄尔（Lowell）位于美国东北部的马萨诸塞，是美国最早经规划建立的工业城市之一。1823年，洛厄尔诞生于美国的工业化大幕初启之时。19世纪美国工业化高速发展，洛厄尔随着纺织业的兴旺迅速成长壮大，可谓盛极一时。20世纪20年代前后，随着纺织业的成熟和老化，洛厄尔盛极而衰，每况愈下，成为去工业化的牺牲品。洛厄尔并未就此沉沦，在七八十年代小型计算机产业的拉动下重新崛起，虽然90年代初洛厄尔经济再次陷于衰退境地，但很快再次步入增长轨道。目前，洛厄尔的人口数量已经与20世纪20年代的巅峰时期基本持平。

在去工业化大潮席卷之下，制造业岗位和人口数量持续下滑是发达国家老工业城市的普遍境遇。其中，中小型老工业城市处境更为艰难。美国的中小型老工业城市主要分布在中西部和东北部，在经历了至少半个多世纪的后工业转型之后，多数城市的人口变动轨迹仍然处于下降的态势，降幅趋缓已殊属不易。例如，密歇根州的弗林特1960年人口近20万，此后持续下滑，到2020年不到10万；俄亥俄州的扬斯敦同时期内人口数量由16.7万降至6.6万。洛厄尔之所以有如此上佳表现，与经济转型息息相关。洛厄尔经历了怎样的转型过程？从探讨老工业城市发展规律的角度看，这无疑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重要课题。鉴于迄今洛厄尔的复兴尚未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注意，只是偶见于美国媒体的报道，对洛厄尔经济转型历程的整体性论述尚付阙如，本文拟对上述问题进行粗浅的探讨。

一

在洛厄尔再工业化的历史叙述中，最惹人瞩目的无疑是王安电脑公司带来的高技术勃兴，学者们对此不吝笔墨大肆渲染，致使人们产生了将王安电脑公司等同于洛厄尔再工业化的错觉。事实上，随着纺织业大势已去，洛厄尔已经启动了寻求新的制造业部门振兴当地经济的进程。

这一历史进程的主导者是霍默·布儒瓦（Homer Bourgeois）。布儒瓦是洛厄尔地区最大的金融机构联合国民银行的总裁，在政商两界影响力极大，被称为当地的领袖人物。在纺织业急剧下滑的情势之下，以布儒瓦为首的企业界人士与市议员布拉德·莫尔斯（Brad Morse）合作，于1951年成立了洛厄尔工业和发展委员会（Lowell Industrial and Development Commission），其目标是吸引电子、塑料等新的制造业部门，推进产业多元化。由于洛厄尔老旧空置的多层厂房无法满足战后制造业的需求，亟需购置土地，建设单层平面厂房筑巢引凤，洛厄尔工业和发展委员会在1952年成立了新工厂基金会（New Industrial Plants Foundation, 简称NIP）。布儒瓦为基金会四处筹集资金，很快在郊区建立了工业园区。最早入驻的是生产晶体管和锗二极管（transistor and germanium diode）的CBS-Hytron公司，第二家进驻园区的公司是剑桥公司（Cambridge Corporation），该公司生产用于储存和运输液化气的容器，NIP为其提供了厂房建筑的大部分资金，其余的资金是联合国民银行通过抵押贷款提供的。1955年12月，塑料公司 Reiss Associates也在洛厄尔工业园区设厂。这些新企业增长速度惊人，CBS-Hytron公司在1953年仅有84名员工，五年后达到650多名，而剑桥公司在四年内员工人数从57人增加到近500人。

20世纪60年代，马萨诸塞州著名的高技术企业王安电脑公司迁至洛厄尔地区，催生了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高技术勃兴，洛厄尔经济借此一扫颓势，步入高光时刻。王安电脑公司是一家小型计算机企业，诞生于1951年，创立者是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发明了计算机磁芯存储器的美籍华人王安。该公司最初名为王安实验室（Wang Laboratories），1955年更名为王安电脑有限公司。公司总部起初设在波士顿，之后在1963年迁至距离波士顿19英里、属于洛厄尔郊区的蒂尤克斯伯里（Tewksbury），在那里王安电脑公司于1976年推出了变革性的产品WPS电子文字处理机。1978年，王安电脑公司再次迁址，将公司总部和生产设施移至洛厄尔。王安因何选择洛厄尔市区，最广为人知的是时任洛厄尔市议员保罗·聪格斯（Paul Tsongas）的劝说。美国学者罗斯·吉特尔（Ross J. Gittell）则认为，发挥关键作用的是王安电脑公司获得的500万美元低息贷款。值得注意的是，贷款来源是联邦城市发展行动补助金（Urban Development Action Grant），此前联邦政府的此类拨款只能用于推动城市发展的直接补助，洛厄尔城市经理威廉·陶皮尔（William Taupier）提出将赠款改为贷款的设想，并得到了联邦住房和城市发展部的批准，当贷款偿还后，再将资金贷给其他企业，用于工业扩张，对地区经济的发展更为有利。王安电脑公司为洛厄尔带来了大量的工作岗位。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高峰期，王安电脑公司在洛厄尔雇佣了一万多名工人，约占当地总就业人数的10%、制造业就业人数的三分之一。王安电脑公司的入驻也吸引了多家高技术企业到洛厄尔设厂。在王安电脑公司的有力推动下，1975年至1984年期间，洛厄尔的高技术制造业从大约3000人增加到1.3万人，增幅超过300%。洛厄尔的制造业也在1984年达到顶峰，就业人数将近两万，比1975年增长54%。著名学者曼纽尔·卡斯特尔斯和彼得·霍尔指出，在此之前的1980年，洛厄尔的制造业工作岗位占总就业岗位的39%，而全美的这一比例为21%，洛厄尔成功实现了再工业化。

然而，洛厄尔的高技术神话很快随着王安电脑公司的衰败而终结。20世纪80年代是个人计算机迅速崛起的时期，和马萨诸塞多数小型计算机企业一样，王安电脑公司固步自封，未能及时转型，境况日益艰难，洛厄尔经济也随之滑入衰落的深渊。王安公司从1986年开始裁员，1992年宣布破产保护，此后，王安公司从硬件生产转向软件开发和咨询服务。新的王安公司的员工数量大幅缩减，其雇员大多从事市场和技术支持。1994年春，王安公司80年代建造的占地15英亩、耗资5500万美元的办公楼，仅以52.2万美元的低价出售，洛厄尔的王安时代结束了。

王安时代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洛厄尔的高技术产业就此沉沦、一蹶不振。在经历了短暂的低迷之后，20世纪90年代后，高技术产业在洛厄尔地区再次兴起。这一进展并未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迄今仅有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迈克尔·贝斯特（Michael H. Best）对此进行专门考察。他指出，与此前单一产业和单一企业一家独大不同，此轮高技术勃兴依托的是由众多小企业构建的产业集群的兴起。2003年洛厄尔地区大约有120家高科技公司，半数是员工数量25名或更多的规模较小的企业，规模在2000人以上的三家，其中仅有一家企业员工数量超过3000人。这些规模较小的高技术企业分属于仪器和设备、光学、影像和光子学、网络通信设备、软件、工厂自动化设备等五个产业集群，其雇员总数在2003年是王安电脑公司巅峰期的两倍。网络通信是洛厄尔地区最大的高技术集群，2003年有25家公司，从事互联网基础设施的设计和开发。1990年成立的Cascade通信公司（Cascade Communications）是该集群的领头羊，员工人数从1993年的28人增加到1996年的400人。洛厄尔地区在网络通信设备方面的技术优势吸引了西门子、阿尔卡特、北电公司等全球业界巨头，还有成立不久的硅谷新贵思科系统公司，加强了该地区的技术优势。除了上述硬件公司外，洛厄尔地区还拥有一些专门从事网络通信系统的软件公司，如Kronos、Davox、Zuken、NetScout Systems、Universal Software、MatrixOne、Steleus和Airvana等公司拥有百人以上的员工。其中，Kronos公司是劳动力管理和人力资本管理的软件巨头，目前是洛厄尔市最大雇主之一，2020年员工总数1600多人，排名第三。该公司2017年将全球总部迁入前王安电脑公司的总部大楼，成为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

除了贝斯特介绍的上述高技术部门之外，洛厄尔的生物技术产业也值得关注。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的生物技术产业蓬勃兴起，波士顿大都市区名列全美规模最大的三个生物技术中心之列，相关企业主要集中在坎布里奇、波士顿市以及128公路区沿线的几个郊区城市。客观而言，与上述地区相比，洛厄尔的生物技术产业规模较小，企业数量较少，但是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最引人注目的是2006年成立的初创企业Rapid Micro Biosystems公司，该公司生产药品、生物制品、医疗器械和个人护理产品，其特色是检测上述产品中的微生物污染。2016年，该公司雇员人数为125人，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生物技术企业，也是洛厄尔的主要企业之一。

洛厄尔高技术产业的再次兴起与当地的经济发展战略密切相关。20世纪90年代初，在对当地经济整体状况进行重新评估之后，洛厄尔制定了新的经济发展战略，力图复兴城市经济。与马萨诸塞其他境遇相似的城市不同，洛厄尔没有试图拯救陷入困境的本地传统制造业，而是大力发展新兴制造业，具体实施支持新建企业和吸引外来企业两种措施。罗斯·吉特尔认为，此发展战略与70年代的振兴战略类似，均以招募高增长企业为目标。实际上，洛厄尔早在50年代已经实施了此类措施。与以往不同的是，90年代增加了力促新建企业的内容。生物技术企业是洛厄尔着力发展的重点，吸引外来企业与支持创业活动并重的策略有充分体现。吉特尔列举了洛厄尔发展生物技术产业的几条措施，其中，既有积极的产业招募举措，也有为大学生物技术研究提供资助，并为新生的生物技术公司提供孵化空间之类鼓励创业的做法。

二

讨论洛厄尔的振兴，除了高技术产业之外，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Lowell National Historical Park）的创建及其影响是必须详加探讨的关键问题。虽然经济重心转向服务业是老工业城市转型的普遍趋势，服务业的发展路径并非千篇一律，洛厄尔利用工业遗产以创立国家历史公园振兴经济的经历堪为美国老工业城市前所未有的创举。

在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缘起的历史叙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有“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之父”称谓的当地教育界人士帕特里克·莫根（Patrick J. Mogan）。但是，严格地讲，创立城市文化公园的最初设想并非来自莫根本人。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经济衰颓的洛厄尔获得了林登·约翰逊政府示范城市项目（Model Cities Program）的资助。当时在教育局（School Department）任职的莫根负责其中的教育项目，他招徕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和研究人员到洛厄尔调研，主要是考察和记录洛厄尔的历史和文化，包括运河系统的重要性、厂房建筑的历史价值、当地劳动力的优势以及人口的文化多样性等多方面的内容。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生迈克尔·索斯沃思（Michael Southworth）来到洛厄尔探索教育的创新方法，提出了“教育城市”（Educative City）的理念，主张利用城市提供传统课堂之外的学习机会。之后，索斯沃思和他的妻子苏珊为示范城市项目起草了将洛厄尔建成全市范围的学习场所、没有围墙的教室的发展规划，这是洛厄尔 “城市文化公园”的早期蓝图。他们还提供了洛厄尔的历史资源清单、洛厄尔在美国工业革命历史上重要意义的叙述、拟议中的公园方案。由此可见，索斯沃思夫妇对城市公园创意的贡献不容忽视。但是，这并不能抹杀莫根的重要作用。如果没有莫根，这个发展蓝图很可能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景，无法变成现实。这一设想先是得到了莫根的认同，而莫根的认可源于他的教育理念和对洛厄尔历史文化价值的认知。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莫根认为，学生的成长只有20%是在传统的学校环境中进行的，其余80%的学习来自课堂之外。负责示范城市教育项目的经历则使莫根充分认识到洛厄尔历史和文化的独特而重要的价值。随后莫根进行了不懈努力，最终将此设想变成了现实。

1970年，在获悉国家公园管理局要在主要城市附近开发14个国家公园之后，为了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莫根启动了公园的推销工作。为此，他创立了“人文服务公司”（Human Services Corporation），四处演讲，介绍国家公园的理念。在莫根的努力争取和各界人士的积极支持下，国家公园的构想先后得到了洛厄尔市议会和马萨诸塞州政府的全力支持。1973年10月，在洛厄尔建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 “船闸和运河历史区”，对城市的某些区域进行了保护。1974年，州政府宣布投入1000万美元成立洛厄尔州立工业遗产公园（Lowell Industrial Heritage State Park），目的是获得联邦政府的支持。为了获取联邦层面的支持，莫根积极寻求国会议员的帮助。马萨诸塞州的国会众议员布拉德·莫尔斯和保罗·克罗宁（Paul Cronin）先后积极构思并在国会推出了洛厄尔国家公园立法，最终在国会众议员聪格斯的推动下，1978年6月5日，吉米·卡特总统签署立法，拨款4000万美元创建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

值得关注的是，1978年的国会法案的目的是“保护和阐释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具有全国意义的历史和文化场所、建筑和街区……以惠泽并启迪今世后代”， 该法案字里行间并没有通过设立国家历史公园挽救衰败的老工业城市的表述。然而，洛厄尔创立国家历史公园的初衷并不只是保护其独特的工业遗产和族裔文化，希望借此振兴城市是以莫根为代表的洛厄尔人设立国家历史公园的关键动机。莫根认为，洛厄尔的振兴应以洛厄尔的工业遗产和族裔传统为基础，洛厄尔的独特历史可以用来振兴社区，刺激经济。他曾经明确表示，创立国家历史公园是希望“洛厄尔成为一个好地址”。事实上，莫根在争取各界支持的过程中，起初强调的是公园的教育功能和历史保护方面的作用，但是应者寥寥。只是当莫根谈及公园在经济发展方面的贡献时，才激起了政界人士的兴趣。美国学者罗伯特·怀布尔（Robert Weible）指出，莫根的设想真正引起当地政界人士的关注，是其潜在的经济价值，因为公园的设立可以推动旅游业的发展，成为城市振兴的催化剂。莫根领导下的人文服务公司向市民阐明保护运河的重要性，运河不仅是洛厄尔的物质遗产，而且可以改善市民的休闲活动，私人拥有的船闸和运河公司也可以提高其资产价值，从中受益。在1977年《洛厄尔历史运河区委员会向美国第九十五届国会提交的报告》的陈述中，除了保护和阐释的作用外，明确提出了“开发和利用”的目的，以国家历史公园“作为振兴洛厄尔文化、经济和物质环境的催化剂，最有效地利用各级政府和私营部门的资源；在保持原有建筑特征的同时，使历史建筑适应现代用途”。

事实证明，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的创立，确实在振兴洛厄尔过程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公园创立之后，修复了大量包括废弃的厂房、工人宿舍、商店、教堂等老建筑，这些建筑物有的被用作工业博物馆，有的被改造为其他旅游和文化设施，有的变身为写字楼等商用建筑或住房，还有的保持原貌，作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起来。比如，始建于1835年、1954年关闭的布特棉纺厂（Boott Cotton Mills）规模庞大，厂房建筑保存完好，是美国最重要的早期工业遗址之一。20世纪80年代布特棉纺厂建筑群进行了改造翻新，国家公园管理局将六号厂房翻修为布特棉纺厂博物馆，一楼的织布车间陈列了近100台正在运行的动力织布机，是全美国最大的工业历史展览之一。此外，这里还设有聪格斯工业历史中心（Tsongas Industrial History Center），是进行教师培训、互动展览和研讨会的场所。布特棉纺厂的一栋宿舍楼被改造为帕特里克·莫根文化中心（Patrick J. Mogan Cultural Center），设有历史展览、教室、图书馆和档案馆。美国国家公园官方网站最新的统计数据体现了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访客对当地的经济的贡献。从2012年到2019年，游客消费总支出达到2.1亿美元，年平均消费额约为2633万美元，其中数额最高的是2017年，达到3220万美元。游客的消费对洛厄尔的经济产出贡献可观，这八年的总额为3.34亿美元，年平均经济产出4179万美元，其中数额最高的2017年达到4560万美元。游客的消费支持了当地大量的工作岗位，平均每年的相关就业岗位约为419个，2016年数量最高，为467个。

在国家历史公园创立之后，洛厄尔市以其为平台，打造了一系列文化旅游项目。择其要者，在1987年和1996年设立了每年举办的洛厄尔民俗节(Lowell Folk Festival)和东南亚泼水节（Southeast Asian Water Festival），1998年，聪格斯体育馆和举办棒球比赛的LeLacheur 公园在洛厄尔落成，招徕了曲棍球队洛厄尔魔鬼队（Lowell Devils）和棒球队洛厄尔织工队（Lowell Spinners），还有洛厄尔夏季音乐系列活动。

国家历史公园的创立为洛厄尔带来的不仅是文化旅游业的直接经济收益，除此之外，国家历史公园创立之后进行的废弃老旧建筑和运河系统的修复，使得洛厄尔的城市形象焕然一新。城市形象的改观，增加了中心城市的吸引力，对招徕企业和人口具有关键性的作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洛厄尔大批的老厂房被改造为公寓，许多居民和艺术家入驻其中。据报道，洛厄尔的西大道工作室（Western Avenue Studios）拥有250个工作室和50个现场工作阁楼（live-work lofts），号称是东海岸最大的单身艺术家社区。洛厄尔也不断吸引新的移民群体。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改变了衰败城市的形象，使其成为一个良好的地点和做生意的地方，也改变了当地居民的心态，他们为自己的遗产和城市感到自豪，这是公园在帮助城市转型为多元化经济方面非常重要的贡献。

三

接下来对洛厄尔的转型路径和经验进行概括总结。

在纺织业这个传统产业部门彻底衰落之后，洛厄尔的转型路径有两条清晰的主线，即高技术产业和服务业。先看高技术产业。从20世纪中叶开始，洛厄尔就力图发展电子等新兴制造业部门，采用的是通过设立工业园区吸引外地企业的做法，成功招徕了CBS-Hytron公司、剑桥公司、Reiss Associates等当时的高技术企业。当然，洛厄尔吸引外来高技术企业的巅峰之作当属王安电脑公司的入驻。在小型计算机高速增长的背景下，王安电脑公司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将洛厄尔带入高技术勃兴的高光时刻，直到80年代中期陡然黯淡。在后王安电脑公司时代，洛厄尔的高技术进程依然继续。洛厄尔的高技术产业不再是王安电脑时代的单一部门和单一企业的一统天下，而是仪器和设备、光学、影像和光子学、网络通信设备、软件、工厂自动化设备、生物技术等多个高技术部门和多家企业的群雄并起。其中，2020年规模最大的高技术企业是软件公司Kronos，它的雇员人数为1637人。除此之外，高技术部门的企业雇员人数均低于500人。

再看服务业。以国家历史公园为核心的文化旅游业是洛厄尔服务业发展最为人所知、也是最具特色的篇章。需要说明的是，这远非洛厄尔服务业增长的全部内容。和战后大多数城市一样，教育和医疗保健业也在洛厄尔创造了大量的工作岗位，是服务业领域就业最集中的两个部门。70年代中期，洛厄尔州立大学和洛厄尔理工学院这两所地方学院合并为洛厄尔大学，并于1991年更名为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Lowell)。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在新世纪的扩张尤为迅速，学生数量从2007年的不到1.2万人增加到2019年的1.8万多人。该大学已经成长为一所研究型大学，在马萨诸塞州大学系统中排名第二。2020年，雇员数量达到2260人，是洛厄尔的第二大雇主，当地的米德尔赛克斯社区学院（Middlesex Community College）也颇具规模，雇员数量在洛厄尔名列第十。洛厄尔医疗保健业的就业岗位也非常集中。洛厄尔市政府网站列出的38家最大雇主之中，医疗保健业竟然有十家机构入列，而在前十名之中，有三家医疗保健机构，拥有3800雇员的洛厄尔总医院名列榜首，排名第六的德尤维尔老年人护理中心（D’Youville Senior Care Center）雇员有526人，第九的洛厄尔社区健康中心雇员人数也高达490人。

从前面的叙述中，我们大致了解了洛厄尔的转型路径，接下来需要讨论的问题是，洛厄尔为何能够实现成功转型？一个最为突出的特色是洛厄尔对当地历史遗产的利用，最为显而易见的是对洛厄尔工业遗产的创造性再利用。在去工业化浪潮席卷之下，废弃破败的工厂和民用建筑是老工业城市常见的景观，成为老工业城市衰败的典型象征。洛厄尔有超过150万平方英尺的空置工业空间，起初，洛厄尔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工业化时代的历史遗存的文化和经济价值，视之为欲去之而后快的城市疮疤和历史包袱。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洛厄尔拆除了大量的厂房和工人宿舍。随后，以莫根为代表的有识之士意识到，空置的厂房代表了洛厄尔工业革命时期的辉煌，存在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可以成为振兴洛厄尔的有效工具。洛厄尔国家工业遗产公园创立之后，不仅推动了当地文化旅游业的增长，而且改善了城市环境，增加了中心城市的吸引力。正如莫根所愿，使洛厄尔成了一个好地址。

需要指出的是，洛厄尔的历史遗产并不仅限于厂房设施等工业遗存，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经济发展机构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其中，洛厄尔发展金融公司（Lowell Development Finance Corporation）和洛厄尔规划公司（The Lowell Plan, Inc）是最重要的两个机构。20世纪70年代中期，为了振兴洛厄尔经济，在该地区的14家银行的支持下，洛厄尔发展金融公司成立。这是一家非营利性质的金融机构，是独特的多部门筹资工具，将其0.5%的存款账户基金（savings account funds）用于洛厄尔的经济项目，主要是向企业和社区团体提供补贴贷款。在1993财政年度结束时，该机构拥有近2400万美元的资本。1975年以来，洛厄尔发展金融公司参与了众多市中心经济发展和民生项目，为当地经济复兴作出了重要贡献。择其要者，为市中心建筑物的修复和重建提供低于市场价格的二级融资，向王安电脑公司的总部建设提供贷款，参与建造洛厄尔大学聪格斯中心和多项住房开发项目，管理多项与经济发展相关的基金。洛厄尔规划公司是主要由商界领袖组成的非营利性经济发展组织，是1980年在聪格斯的倡议下成立的。该机构在城市发展和规划领域，有效协调社会各界和政府部门之间的合作，为振兴洛厄尔作出了积极的贡献。80年代，洛厄尔规划公司筹集私人资金3200万美元，用于装修当地的礼堂、在中心商业区建设一流的旅馆等项目的建设。为了吸引更多的访客，90年代该机构参与了洛厄尔的曲棍球场和棒球馆建设。正如罗斯·吉特尔和帕特里夏·弗林（Patricia M. Flynn）所言，以洛厄尔规划公司和洛厄尔发展金融公司为代表的经济发展机构为当地的经济增长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临近波士顿的区位优势是洛厄尔经济转型的关键因素之一。波士顿是美国科技实力雄厚的高技术中心，生产性服务业发达，具备企业发展的诸多便利条件，同时也存在成本高昂、交通拥堵等大城市固有的多种不利因素。实际上，这也是产业分布从大型大都市区的中心地带向周边扩散的重要动因之一。洛厄尔位于波士顿大都市区（MSA）所属的米德尔赛克斯县，可归为波士顿的远郊，距离波士顿的市中心仅有25英里。与波士顿大都市区的核心地带相比，洛厄尔在成本方面的优势明显，可以提供价格较低的生产和生活空间。王安电脑公司在20世纪60年代从波士顿大都市区的坎布里奇迁到洛厄尔的郊区，当地的低成本优势无疑是重要的诱因之一。洛厄尔之所以有众多游客造访，除了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以及当地的文化娱乐活动的吸引之外，临近波士顿这一历史文化名城，也是不可忽视的地利之便。由此可见，无论是洛厄尔的高技术产业，还是旅游业，都得益于身处波士顿大都市区的地理位置。

还要提及的是大学在高技术转型中的重要作用。前文已经提及洛厄尔的两所大学为当地创造了众多工作岗位，此处不再赘述。这里要强调的是两所大学对创业活动和新产品开发的支持，堪称洛厄尔21世纪发展高技术产业的重要支柱。马萨诸塞医疗设备开发中心(Massachusetts Medical Device Development Center)和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创新中心（UMass Lowell Innovation Hub)是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两个高技术创业活动孵化空间，为医疗设备、生物技术和其他科技创业者提供了4.5万平方英尺的创业空间、实验室、办公空间和会议室，向该地区所有以科技为基础的初创公司开放。除了使用孵化空间之外，创业者还可以利用大学的研究设施和智力资源，与大学研究人员合作，雇用本科生和研究生作为实习生，学习大学提供的创业相关课程。上述优越创业条件吸引了大批波士顿的初创企业到洛厄尔落户。自从马萨诸塞医疗设备开发中心2008年在洛厄尔设立以来，与之合作的约100家医疗器械初创企业中，依托洛厄尔本地大学的科研成果进行创业的只有五家，其余都是来自波士顿地区。马萨诸塞洛厄尔大学和米德尔赛克斯社区学院还组织了多个项目鼓励学生走向创业之路，成效显著。由此可见，洛厄尔尽管没有一流的研究型大学，提供创新科研成果的能力有限，也可以为当地高技术产业发展作出积极的贡献。

洛厄尔对探索老工业城市的转型与复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其一，洛厄尔的经济转型是一个产业多元化的历史进程。严重依赖某一个产业部门甚至某一个企业，在中小型老工业城市十分普遍，这曾是洛厄尔产业结构最为突出的特征，也曾是其最致命的弱点。从经济整体结构上看，多元化体现在从单一的制造业一统天下到高技术产业和服务业两翼齐飞。具体产业部门的发展也是多元化的展现。最明显的是高技术部门，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型计算机这一单一部门和王安电脑公司单一企业一枝独秀，到90年代之后众多小企业构建的多个产业集群百舸争流。事实上，任何一个产业和企业都有自己的发展周期，都逃不脱成长、兴盛，最后走向没落的命运。因此，产业结构较为单一的工业城市必须克服对某一个产业部门的过度依赖，努力拓宽产业结构，形成多个主导产业部门，唯此方可降低产业部门波动对城市经济造成的负面影响，才有可能保持长期的增长态势。其二，工业遗产可以成为重振经济的宝贵资源。洛厄尔是工业遗产保护利用的先行者，其成功经验已经被世界各国的老工业基地广为效仿。当然，这得益于洛厄尔工业遗存固有的重要历史价值。其三，临近经济繁荣和技术发达的大城市是复兴的有利条件。洛厄尔的高技术产业和旅游业的兴盛都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地处波士顿大都市区边缘的地理区位。反之，那些远离经济科技中心的中小型老工业城市即便成本低廉，在吸引企业和人才方面会更为艰难。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美国城市史研究》专栏，第52-60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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